自由時光的自由城邦

    出於興趣，我略知文革歷史，而以文革和文革之後為背景的推理小說，「死刑今夜執行」引起我的注意。從書本封面的黑暗色調與「死刑今夜執行」這個書名，以及小說背景設定在文革及其後，讓我猜想這是本著重寫實而解謎味淡薄的推理小說，但讀完後發現是誤解。在寫實和解謎方面都很精彩。

1.小說

     「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為了奪回權力而發動的全國性群眾暴力運動。他煽動青年學子成立紅衛兵，鼓動他們以「抓資本家、抓反革命」為名對毛的政敵，以及身邊的一切人事物進行批鬥，並能無上限使用暴力。「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是最能形容那個瘋狂時代的兩句話。判刑無須證據，跳過正式逮捕、檢方蒐證和法院審理，光靠紅衛兵的大腦無止盡藉題發揮大作文章就能滅掉一切；稍微有點錢的、當過老闆開過店的，或是有什麼親戚是台灣人的，或是被紅衛兵看不爽的，隨時會家破人亡。「反革命」、「資本家」這些名詞在十年文革是血滴子。在這個法律被砸爛，道德被歪曲，權力與暴力橫行的黑暗時代裡，對於想維護真實與做人基本原則的人們來說，生活是加倍艱辛。而這種艱辛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後直到現在依舊沒有結束。

    在死亡如影隨形的文革，除了吃不飽穿不暖外，隨時可能被紅衛兵抓走、打死~~以文革為背景的「好好拍照」、「死刑今夜執行」、「一貼靈」就深深刻劃出那個時代的恐怖氛圍。在這種時空下，做任何事情都要先想到「保命」。而在講權力勝過講證據、謊言蓋過真實的外在環境下，想要尋求真相又要保命，想要守住僅剩的親情與道義又要保命，就成了主角們嚴峻的考驗。思婷先生充分發揮這個特殊時代下的特殊元素，寫出三篇有別於一般推理小說的故事。也因為這個特殊元素，讓讀者難以預測劇情走向，加強結局的震撼性。這三篇故事的三個詭計都很精巧，搭配詭譎劇情與肅殺氣氛，就成了寫實味和解謎味兼具的作品。六篇裡面我最喜歡這三篇。

    另外三篇的背景是文革之後：「神探」是六篇裡面最輕鬆歡樂的一篇，但最後的破案關鍵寫的很妙^^；「客從台灣來」則講到創傷，文革不但毀了那個世代的人，其殺傷力還穿越時空造成20年後的人喪命；「最後一課」則呈現出天安門事件後全中國的緊繃氣氛，以及上層人士之間的權力交鋒，上層對下層發表帶有權力味的官方說法……雖然這三篇的劇情沒有其他三篇的峰迴路轉詭譎緊湊，但也展現不同的風味，讓讀者更熟悉中國那個時代的人事物。像是我看完「最後一課」與「好好拍照」後，就真正了解「反革命」這個詞的恐怖了。 

 2.作者

    六七年前在網路上看過這個筆名(好像是BLUE的推理文學醫學館，這個部落格關了可惜)，當時還以為是氣質美女，今年初才知道是個大叔。 Orz

   由於生命顛沛，讓他有豐富的創作題材。從他的作品都以文革與文革後作為背景來看，我認為他想做兩件事：一個是藉由推理小說來記錄這個瘋狂年代，不論光明黑暗好的壞的，他要把所有東西寫下來留作見證。另一個是建立希望，透過三方面，可看成三道燭光。

   十年文革下來，除了硬體設備傳統古物被大量摧毀外，人心也在十年無止盡批鬥中被破壞殆盡。在「破四舊」、「批林批孔」、「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下，傳統文化中好的一面以及人性中的善良都被鬥垮了，人在鬥爭的滋養下變形成怪物。一個黑暗的年代。

   不過，無論哪個歷史上的黑暗時代，都還是有人堅守工作崗位，堅守心中那最後的道義原則。他們或許不會像烈士般犧牲性命，但他們藉由活著，把殘存的道德原則以及專業知識、技術、文化傳承下去，不讓它們斷絕。就是因為這些人，人類才能迎向光明。

   在「好好拍照」中救活小魏、後來被紅衛兵活活打死的老吳，甘願冒生命危險也要替老吳報仇的小魏，冒險去為遭到紅衛兵活活打死的朋友劉天龍弔喪的柳雲中，以及「死刑今夜執行」中犧牲性命保全地下組織的方志達、吳國輝、吳國強等人，他們用生命守護人類世界道義原則的身影，是黑暗中的第一道燭光；以身體為代價去調製一貼靈的柳雲中，和臨死前對小魏講「好好拍照」的老吳，他們在專業領域上默默奉獻的身影，是黑暗中的第二道燭光。

   而「死刑今夜執行」的主角李由本是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最後則看清環境的荒謬而做出自己的抉擇，這種逐漸覺悟並做出決定的身影，是黑暗中的第三道燭光。

   在黑暗中，更顯出燭光的珍貴。文革是黑暗時代，但不會是絕望時代。

   因為思婷先生的書寫，我們才能看到這些燭光。

3.讀後

    打開本書，文革歷歷在目；闔上書本，文革彷彿遠去。

   文革、紅衛兵，似乎只是47年前的一段瘋狂歷史，而且是跟我們台灣沒有交集的歷史。隔著一海之遙，對岸當年的批鬥似乎影響不了台灣，雖然殘忍血腥，但似乎只是個荒唐故事。對現在的台灣而言，回顧這段歷史似乎沒啥意義。

   我不這麼認為。

   當我看到紅衛兵的行為，我想到的是PTT上面的惡毒鄉民和電視上的狗屁名嘴，以及在開眼電影網毒舌批評的那些網民。那些見縫插針，語氣凶狠輕蔑，一點點的缺失過錯就毒言謾罵極盡嘲笑的鄉民，和藉由指責他人過錯來炫耀自己的名嘴，那種趕盡殺絕又歪曲事實的口氣和文字，跟紅衛兵有什麼兩樣？

   其時在生活四周，我們都可以看到紅衛兵。那種對政治、宗教或某種事物狂熱到無法溝通，對別人的批評或一點點質疑就歇斯底里、破口謾罵、人身攻擊、斷章取義、抄家滅族的態度，不是紅衛兵是什麼？不試著去理解對方的話，而只想教訓別人；不關心事實也不願意思考分析，只會拼命維護腦中理論，認為別人的質疑都是居心叵測(的確有部分的質疑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樣的態度，不是紅衛兵是什麼？

   人性不分國界種族，紅衛兵其實是某種人性黑暗面的展現，這種黑暗面每個人身上都有，並不是真的把人活活打死才叫「紅衛兵」。任何國家都有這種人，但因為司法、道德、知識層面的約束，不讓這種黑暗面跑出。而當時的中國在這三方面都很薄弱，最後是讓這個黑暗面以「紅衛兵」的姿態出現。

   如果台灣沒有司法制度，我可以想像那些鄉民網民先用人肉搜索找出他們眼中的「惡魔」，然後聚眾把人拖出來活活打死的一幕；如果台灣沒有司法制度，我也能想像陳水扁和馬英九被群眾拖出來活活打死的一幕；如果美國沒有司法制度，我們可以看到共和黨的小布希被民主黨粉絲拖出來活活打死，或是民主黨的歐巴馬被共和黨支持者拖出來活活打死的一幕。

   進一步想，文革時期的年輕人加入「紅衛兵」是有一些大環境的無奈之處(但無奈歸無奈，不代表以後就不用懺悔)。可是生活在資訊開放、言論自由，物質條件比文革時期還要富足的台灣、美國、日本，卻又三不五時寫出仇恨言論的鄉民，或是那些上電視歪曲事實製造對立來從中得到好處的名嘴記者，就不能用「無奈、不得已」來自圓其說了。這是自己選擇的，反應出道德和知識的匱乏。

   對照文革中國，現在的台灣起碼有相對完善的司法制度，可是在道德與知識缺席的狀況下，光靠司法制度是無法杜絕「紅衛兵」的。

   最後，我想到兩個人，以前一位大學同學，跟他某次的聊天中，對他著重階級的論點感到不舒服。他飽讀群書，說話鋒利，熱中於學術研究。而他某種功力也是超絕：大一住宿時用一年的時間把兩個寢室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其他七個人全部得罪，大二時把另一間宿舍的兩間寢室的學長們也得罪了。我想，行為會某種程度地反映出價值觀。

   另一個人，曾經在MSN寫下：「鄉民是一群用仇恨互相餵養的生物。」頗有道理。但是在我看來，這位仁兄也是一位鄉民。從我跟他一兩次的接觸來看，要講優越感與憤世，這位仁兄不會輸給那些PTT鄉民。

   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紅衛兵，倒是挺喜歡指責別人是紅衛兵。(就像「文青」這個詞，一堆人忙著撇清，說自己是假文青，但同時又說別人是故作清高的文青)從他們身上我看到紅色的影子，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們身上的紅影有沒有淡些？

                                                                           小熊貓   2013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