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時光的自由城邦

         劇情簡介：島村圭介，44歲的酒精中毒酒保，白天帶一瓶威士忌去公園曬太陽喝到掛，如同往常。

      直到一聲巨響，震碎了一成不變的生活。 

      公園發生大爆炸，屍橫遍野。逃過一劫的島村迅速跑離現場，躲開即將來臨的警察。島村是假名，真名是菊池俊彥。22年前的一個事件讓他被通緝，於是島村過個躲避警察的流浪生活。

      原以為只是運氣差遇到恐怖攻擊的島村，卻發現事情不單純。首先是兩個流氓上門警告他注意安全，之後又被一群打手圍毆，都是衝著爆炸案而來。

      島村展開調查，發現自己22年沒有見面的好朋友優子和桑野都死於公園爆炸案，為什麼隔了22年，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那座公園？爆炸案是否衝著他們而來？是誰，想殺死他們？

      為了替好友報仇，為了真相，島村和優子的女兒塔子一起走向22年前的過去……

      我從高一開始看推理小說，十幾年前台灣還不流行翻譯國外推理小說，而那時自己的閱讀範圍侷限在日系和本格解謎派，所以可讀的小說更少。當時只有林白出版社那套《推理之最精選系列》可說解了不少推理迷的渴。

      在這系列中，有兩本無論文筆或劇情都讓我印象深刻，一本是連城三紀彥先生的驚悚作《求生無門》，另一本就是本書《恐怖份子的洋傘》。十多年後，臉譜重新出版本書，讓我有機會重溫當時看這本書的心情，還有解開當時看不懂的一些劇情。

1.小說

      故事中，主角因為1971年的爆炸案而流亡國內，隱姓埋名過活。22年後卻發現當年的好友優子和桑野居然都死於公園爆炸案，而自己卻逃過一劫。於是主角一邊調查，也一邊回憶過去尋找線索……小說讓我有兩種強烈的感覺，一種是感嘆時光流逝，另一種是巨大沉重的時代洪流。作者透過主角島村回憶的方式，簡潔細膩地描述他的人生，「一邊調查一邊回憶」的佈局，讓讀者跟著島村一起經歷他的生命，感受那個不安定的年代。而「回憶」本身就帶有一種「逝去」的味道，因為逝去，才有回憶這個行為。時間就是逝去了再也回不來的典型。這也讓本書多了灰暗與憂鬱。

      作者文筆簡潔冷峻，無論描述人的動作或是景物，或是心境上的變化，都很俐落，有種「一針見血，不跟你浪費時間」的感覺。的確，這本書步調很快，作者不會花時間去塑造人物內心或大玩心理分析等等，而是讓每個角色用生動的行為舉止來反應他們的內心，甚至連對話都充滿個性，有火藥四射、溫馨鼓舞，還有義氣相挺。不過塔子和優子的說話和行事風格我覺得很做作，無論說話衝、個性激進什麼的，都讓我覺得作者太刻意塑造這兩個角色，反而失去她們本來的特質。

      無論炸彈爆炸，或遊民的互動與規則、黑道與警方各自的規矩、描述南美監獄那段悲慘經歷，還有國際間的毒品流通方式，作者都描述的活靈活現。豐富的元素讓本書重讀性高(我已經重看三遍)。在解謎方面，藤原伊織在劇情前半的細微地方埋下伏筆，等到小說結尾時前後呼應，我很欣賞。他善用每一個角色，在人物關係上巧妙地穿針引線。這招除了導向意外的真相外，也透過人物關係，讓書中角色在恩義與原則間掙扎，在情仇和利益間徘迴。「我終於明白淺井把槍口對著現任組長時，他叫淺井扣扳機的理由了。其實，就算沒有這段背景，或許也是同樣的結果吧。不論幹哪一行，站在頂點的人物都有他們該守的規範。」這句話有著不妥協的理念，和身不由己的無奈。

2.桑野

      任何人都有他的原則，當原則被外在世界挑戰時，每個人的反應不同。一億元讓望月對殺死自己姐夫的仇人言聽計從；淺井為了保護島村不惜和昔日組長決裂；黑道組長堅守「絕不販毒」的原則，但面對昔日的救命恩人也不得不打破原則；為了一個約定，主角島村過著22年的逃亡生活；辰村為了舒服過活和滿足毒癮而放棄身為遊民的原則和自尊，最後送命；優子深愛島村，所以她被桑野強暴後選擇離開，因為她不想讓島村痛恨桑野……到底是身不由己？還是自己選的？每個人各有看法。

      但有個角色我不得不提，就是桑野。這角色是個典型，因為他很真實，類似人物我看過好幾個，而我很痛恨這種人。簡單一句話：桑野是個屁孩，22年前是小屁孩，22年後是老屁孩，屁孩就是屁孩，依舊是垃圾。

      桑野是典型的左派憤青，腦袋有崇高理想與複雜理論，擅長用批判分析的目光去掃視這個世界。他辯才無礙，胸懷激情，想用自己的設計藍圖來改造世界。在P.106中，他認為自己面對的敵人是「一種更巨大的力量，一種超越權利或獨裁思想的東西，那東西就是這個世界的敵意。」還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大概就是一場遊戲吧……是一場從開頭就知道會輸掉的遊戲。」我認為像桑野這類型人物的確有他們分析獨到之處，相信他們一定看到很多社會上存在的，甚至是很難察覺的不公義。但桑野等人沒有看到，或故意忽略一件事：自己的身上，也同樣擁有那些壓迫者、暴力者令人作嘔的行為和心理特質。

      無論桑野，或所謂「全共鬥」左派團體，他們一致認為敵人在外部，把外部敵人消滅，然後自己掌權後重新分配權力資源，世界就能更好。但中外歷史告訴我們：敵人不只在外面，也在裡面。所謂「裡面」，是指自家人，或自己的內心。

      被人毆打、被M同盟圍困、在全體大會上與對手辯論，這些「外部敵人」打不垮桑野，但面對「內在敵人」：生命的挫折，如失戀、失意等等，桑野就跟其他中二屁孩一樣被秒殺。不對不對，搞不好國二學生的抗壓性都沒有桑野那麼低。

      暗戀的女孩子喜歡別人，這種事每個人都會遇到，我就碰過好幾次。從一開始大哭，都後來無聲地哭，到後來慢慢淡然看待，每一次的失去都會痛都會感到絕望，但隨著成長成熟，痛會慢慢減緩，痛的時間會逐漸減短，人也慢慢堅強，不會一直傷春悲秋。如果每次失去都要做炸彈發洩，那我今天可能已經沿著紅線捷運站一路炸到淡水了。

      桑野之後領悟的「沸點論」與「爛國家論」，都顯示他的人格依舊徘徊於口腔期和肛門期。在他認知裡，敵人永遠在外部，自己永遠是孤獨又宿命的反抗者(ㄎㄎ，很有北歐神話的調調，但北歐神話的內涵與精神，桑野與類似的憤青是永遠摸都摸不到)，「用錢收買敵人」、「爛國家爛公司爛制度爛人….什麼都爛」、「我得不到，我就毀了她」~~~哇哇，怕怕……Orz。這跟幼稚園鼻涕小鬼有啥兩樣？搞不好鼻涕小鬼吃不到糖果都比桑野釋懷。

      「你知道絕望會在什麼時候降臨嗎？是在你認清自己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那一瞬。」桑野大爺，這種絕望大家都遇過！準備的要死要活結果考不上國立大學、公職考試永遠差零點幾分落榜、找工作不看實力而看關係、多年女友被好友多年中出、自己暗戀的女神最後發現她同時五劈還玩3P……人生的絕望就像蟑螂般打也打不完。每個都要哀怨，你乾脆別活。小學生的志願有一半是當總統，過個30年有多少人真的實現？這年頭連當個平凡爸媽好好養兒育女都要燒肝血尿了，改變世界？腦袋有毛病！

      桑野是標準的理論派、夢想派，腦袋裡有張藍圖，然後照著這張夢想藍圖走。但他不會去發現這張藍圖的問題，更別談修正。遇到瓶頸了就用炸彈與強暴解決，一種擋我者死的坦克精神(如果這也算「精神」的話)~ ~ 囧。相較之下，被優子視為「平凡的垃圾」的菊池(島村)，在我眼中他並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肉體派」。他不搞艱澀理論，也不刻意去分析或批判世界。他就是單純地生活，遇到事情就尋找解決方法，隨著生活去調整自己：不想唸書，所以去上班；會打拳擊是因為「沒事做」；會想做熱狗是因為小學時看棒球比賽在外野座位吃到熱狗麵包……菊池的世界很簡單，就是生活、調整、再生活。他不會像桑野那樣滿嘴夢想自我抬高，高到最後摔下來變成殘廢。

      桑野嫉妒菊池，一方面因為得不到優子，一方面他嫉妒菊池活的比他自在無憂(P.332)，更嫉妒菊池每次比賽完都感到充實。但我認為菊池也有他的傷痛，只是桑野沒看到他處理傷痛的方式。一向擁有艱深理論腦袋很好的桑野居然觀察不出來，在這方面他成了低能。每個人各有一套處理傷痛的方式，當年優子不告而別時，菊池這樣形容：「就像一條自然的流水不斷向前流，最後終究會流到終點。……就像風兒隨著季節變換而改變方向，我們歷經過的那場鬥爭也是一樣。」(P.113)之後菊池更投入練拳，把敵人當沙包幹。他把傷痛凝結在拳頭上送給對手，六戰全勝五場KO。這是菊池處理傷痛的方式，桑野沒看到，我想他就算看到他也體會不出來，他只會一直浸在得不到優子的痛苦中，他沒有解讀這些東西的能力。

3.不足

        除了優子和塔子的性格塑造過於刻意外，最後安排塔子是桑野和優子的女兒這幕劇情，我覺得多餘。而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原本不願意協助桑野自殺的菊池，在得知塔子是桑野的女兒後就改變主意把槍丟給桑野了？

        最後一章優子和菊池的對話又是一陣做作，我很少看冷硬派作品，但這幕場景讓我有種「作者故意在搞冷硬」的味道。這部作品已經是很夠味的冷硬派推理小說了，沒有必要像一些本格推理作家「總是要在結尾翻轉又翻轉」的壞習慣。

        而菊池有句話讓我無法認同：「說了半天，你根本不算真正的恐怖份子，你只是一個可悲的殺人犯罷了。」這是在P.336中菊池指責桑野的話。

        拜託，菊池老大，你他媽的以為你們當年的全共鬥精神有多崇高？憤世嫉俗很容易，打砸搶超簡單。指責別人打砸搶的同時美化自己的打砸搶，這是最心虛的行為。在我看來，殺人犯有百百種，自衛殺人、預謀殺人、過失殺人，殺人者與被殺者誰對誰錯還很難講，但恐怖分子絕對是錯的，因為他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尤其是「濫殺無辜」！不管你目的有多崇高，你用這種濫殺無辜的方式(而且是預謀)來訴求妳的目的，我怎麼樣都不會相信，更不可能接受。

        我們可以找到跟恐怖分子一樣卑鄙的殺人犯，但不會找到和某些過失殺人犯一樣無辜的恐怖分子。

        菊池在P.328敘述「我盯著他(桑野)看了好一會兒，他痛恨的對象過去是『對整個世界的敵意』，現在卻降格成了國家……」菊池似乎認為桑野格局變小了，但在我看來，不管對世界還是國家，其心態都一樣，就是「別人是邪惡的，敵人都在外面」。還是屁孩邏輯。

4.結尾

        本來只想簡短寫個感想，想不到越寫越長，批個沒完，對桑野這角色更是不罵不行。推理小說一堆反派，百種壞法千種變態都領教過，桑野還不是最殘忍的，但為什麼我罵他罵最爽？

        因為我生活中看過這種人。他們是不會做炸彈，但他們的態度和桑野沒什麼不同。看了成堆書，腦袋塞成堆知識(真假難辨)，講一些別人聽不懂(我想連他們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理論，永遠覺得自己沒有錯，偶爾會做作式地「反省」給別人看，熱中於打筆戰，在網路上到處踢館。最後被幾個BBS的版冷處理，結果還忿忿不平地說對方不尊重言論自由……

        不分職業年齡階層，一個不肯反省自己，永遠帶著所謂崇高理想然後去瞧不起別人批判社會、大展自己優越感的傢伙，我一概視為豬。說白點，這種不肯反省自己的「小桑野」，他們距離恐怖分子只有一線之隔。

        藝文界推理界音樂界公家單位……任何領域都有這些人，就像蟑螂般打也打不完……算了，他們是「外部敵人」，除了抵抗他們外，我也該時時提醒自己別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他們。：P

        P.S.這本書不但拿下1995年第41屆江戶川亂步獎，同年也拿到第114回直木賞，是江戶川亂步獎辦了59屆，在67本首獎作品中唯一一本同時拿到直木賞的雙冠作品。直木賞可說是日本大眾文學的最高榮譽，而江戶川亂步獎是日本推理小說的指標性獎項。用一本書包了兩獎，這不知道要用什麼形容。而且這也是藤原伊織先生的第一本長篇作品，想到東野圭吾直木賞入圍五次落榜五次，直到第六次以「嫌疑犯X的獻身」入圍後終於得獎，可以稍稍看見直木賞的門檻頗高。據傅博老師所言「第一次入圍即得獎的作家很少」，這本書做到了。從內容來看，它都實至名歸。其實不管它在日本文學界是什麼地位，它都是我最喜歡的推理小說。

                                                                           小熊貓 2013.11.15